疾病对于一个人来说,不仅是身体上的不适,还可能是人生里的一个重大转折点。
今天的文章,是一个关于外卖员的故事。
故事发生在一座南方小城,这里没有最顶级的医疗条件、最疑难的病例,但悲欢离合依然上演在家家户户里头。
而我们的主人公丁发财,是这些故事的观众,也是参与者。
从前期收集资料、咨询专家到撰写和绘图,我们花费了一个月进行创作。希望能获得你几分钟的阅读。
前一阵子,台风「利奇马」登录江浙沪。连高铁都被叫停的风雨中,一个外卖员涉水送餐,最后疑因触电身亡。
看到这新闻时,我想起了遇到过的一个病人,他也是个外卖员。我不知道他现在身体怎么样。
或许在很多人印象中,体力劳动者,比方说外卖员,身体素质肯定不差。事实上,高温、高强度的体力消耗、交通事故风险等等,都是外卖路上的一个个地雷,不知道哪天就踩上了。
对了,我叫「丁发财」,6年前从北京某医学院的八年制毕业,今年已经32了。
和大部分同学不同,我没有留在北京,而是回到了家乡这座南方小城,医院里当个全科医师。医生和外卖员,本质上都是许冠杰那首《半斤八两》里唱的「打工仔」,混口饭吃。
前几年,响应国家政策,我多了一个「家庭医生」的身份。大多时候,我还是在门诊坐诊,偶尔会到几个行动不便的病人家里。
遇到那位外卖员——骆详子的那天,我刚从另一病人家里出来。
1.
7月28日,17:20
傍晚,熙熙攘攘的街道里,非机动车和行人抢一条路,彼此相看两相厌。一些胆儿大的车主则在机动车道上驰骋着,遇到了路口的红灯也不带犹豫地冲过去。
湿热的空气把我逼出了一身汗。这样的天气里,心血管疾病的发病率也会提高,估计够我们忙的。
徐思琪跟在我身旁,递给我一张纸巾:「喏,你咋能出那么多汗。」
她是我们院新来的医生,刚毕业,青春活泼有朝气,主任让她第一个月先跟着我熟悉工作环境。
「嘿,我听说你八年制毕业的。」我们刚好走到路口,停了下来,她转过头问我:「你当时医院,这也太浪费了吧。」
很久没被问到这个问题了,我正准备说话,绿灯亮了,我往前踏出脚步。突然我听到有人吼着说:「让一让!」。一辆电瓶车鸣着喇叭呼哨而过,我赶紧收住脚,其他路人发出抱怨的嘟囔声。
但还没缓过神来,突然又「Peng~」的一声。
我循着声音看过去,就是刚才那辆电瓶车。一个外卖小哥跟车人仰马翻地摔在地上,后座的外卖箱摔开了盖子。十字路口里,他左半边身体着地,蜷缩成一团,怀里抱着什么东西,护的紧紧的。
他就是骆详子。
「哇」的一声大哭传出来。
骆详子的怀里居然是个小孩,大概是他在摔倒的瞬间将孩子搂在怀里,用身体护着孩子。
骆详子坐起身来,皱紧眉头,先检查了一下孩子。孩子大概是没受伤,骆详子又把他搂入怀里、拍了拍他的背。但孩子并没有消停,他有些不耐烦地喝一了声:「别哭啦!」
骆详子左手摸了一下额头,看了看手里的血,紧接着环顾了四周,最后伸出右手去拿起——被摔出箱子外的外卖。
我跟徐思琪眼神示意了一下,决定上前去看看,并对徐思琪说:「徐医生,你负责那个小孩,我来负责大人。」
「嗯。」她也严肃了起来。
2.
17:22
我蹲在了骆详子的身前「你怎么样?我们俩是医生,我给你和孩子看看吧。」我说着,徐思琪也伸出双手示意要接过孩子。
他看了看怀里的孩子,犹豫了一下「我没事,你们帮我看看孩子吧。谢谢您,我还赶时......」他边说着,想要站起身,但腿刚一动,人却像触电般,脸上五官拧成一团,话都讲不完。
眼前的骆详子额头摔破了,血糊了一脸。我估摸着他30岁不到。外卖公司的制服和头盔沾了点血和灰尘,挂在胸前的手机还在为他导航:「左转,请注意来往车辆」。他手上的袖套有一些发黄发黑,那是日积月累留下来的污渍,但这污渍比起他黝黑的皮肤差得远了。
徐思琪从小哥怀里接过孩子,边说道:「你这怎么还带着孩子一起送外卖,而且还开那么快。」
「没办法,生活不容易。」骆详子冷冷地回到,徐思琪咂了咂嘴。
我让骆详子继续坐在地上,他目光一直看向徐思琪那边。我检查了他脚踝——肿得像猪蹄、还有瘀斑,我轻轻一按,他立刻倒「嘶」地吸了一口气,五官扭曲。
「你这左脚扭了,还不确定有没有骨折呢。」我一边说着,一边检查他身上的其他创伤,伤口都在左半边,流了不少血挺瘆人的,但都是轻微的擦伤。「我可以帮你处理一下,然后你今天就别折腾了。」
骆详子一脸难受,听到我的建议,却条件反射地说到「我这还有一单外卖没送出去呢。」
「丁医生!」在我为难的时候,徐思琪的声音传来:「你帮我看看。」
我转过头,看到徐思琪的表情有些异样。我走了两步到她身边,「怎么啦?」
「你看这个。」她压低了声音,指了指小孩子的胳膊——一块瘀斑。
孩子看着可能不到三岁,从摔倒到现在哭声一直没停下来,我皱了皱眉头:「是刚才摔的吗?」
「不像。」她说着用手拉开了孩子的衣服——还有好几处瘀斑。
「这怎么弄的?」
「会不会是......」她迟疑了一会儿,眼神偷偷瞟向了不远处的骆详子:「他爸爸......弄的?」
3.
17:25
我打量了徐思琪怀里的孩子,他依旧咧着嘴大声哭着,皮肤有些白,和他父亲被晒出来的黝黑肤色差了不止八个色号。
「家暴嘛......?」我小声地自言自语,想到骆详子凶孩子的场景。
突然一声吆喝声传来——
「怎么回事!?别围在这了,快都散了吧!」一个穿着交警制服的中年男性小跑朝我们走来。我这才发现,以事故现场为中心,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不少人,车子走不动,堵了一长串。
「欸,骆详子!?怎么又是你?」交警看到地上的小哥,脱口而出他的名字。「这怎么回事儿,咋弄成这样,没事吧?」他一边说着一边想上前去扶小哥。
「曹警官.....诶唷。」摔倒的小哥,也就是骆详子,看到曹警官便想起身,但一动又痛得说不出话了。
于是我插话道「他刚摔了,我是路过的医生,他应该是把脚扭了。要不这样,我先给他检查检查,有没有骨折。然后咱俩先把他扶到路边,我给他处理一下伤口。」我回到骆详子身边,拉起裤腿摸着他的小腿骨,没摸到骨折,接到:「但是呀,医院看看嘞。」
骆详子说「没事没事,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。」边说着,拿着外卖袋的手攥紧了一些。
我从骆详子手上拿过外卖,和曹警官一人一边,架着骆详子。
骆详子踉踉跄跄的,走不快。曹警官开始了「教育模式」:「你说你,好不容易这一个月没抓你了吧?结果今天又搞这一出。是不是又超速还闯红灯了?我都说了你多少回啦?你看你,今天居然还带着孩子送外卖,不是更应该注意安全啊。你不在意自己的安全,也不能让孩子冒险对吧?你看今天要不是有人家......欸,您姓啥?」他突然朝我问了一句。
「啊...哦,丁,丁香花的丁。」我正说着,手机传来一声提示音:「您的订单即将超时,请及时配送。」
「对对对......丁医生,要不是有人家丁医生在,怎么办?我知道这公司催得紧,你也不容易,上面还有一对老父母要养......你看人家电影都说啦:道路千万条,安全第一条。行车不规范,亲人......」
「骆详子!」——我突然打断了曹警官。我们刚把骆详子扶到路边的阴凉处,我放下他时候摸到了他的手掌,有些湿冷。这不太对劲。我再仔细一看,发现他整个人神情也不太对。
骆详子嘴唇都发白了,喘着气。他被放下之后,靠着墙瘫软着,被松开的右手往胸前抓去,五官全部拧在了一块。
「这里痛吗?」我指着他的胸口问。
骆详子费力地点了点头。
「你有高血压、心脏病之类的嘛?」我一边问着一边拿出听诊器、血压计。
「不...咳...知道。」骆详子说一半咳嗽了一声。
「那之前有过这样痛过吗?」
他摇了摇头。
骆详子的心率变得很快,呼吸也比较急促,血压计的读数也出来了:90/60mmHg,我急着说「曹警官,你帮忙打个」。曹警官听到我的指示,也严肃了起来。
胸痛、低血压、心律过快......有很多种可能,如果有条件做心电图会方便很多。虽然他的年龄不算太大,但目前比较可能的诊断是——冠心病的心绞痛发作。
医药箱里面能用的只有硝酸甘油了,我取了一片放到了骆详子的舌头底下。如果我的诊断正确,那么他的症状应该会缓解过来。
而这时候,骆详子胸前的手机突然亮了起来。
一个没有备注的手机号码打来的电话。我把手机从他身上拿起,径直挂掉了,心里想说「偏偏这时候来电话。」
没想到骆详子突然一个激动,似乎想说什么,但一激动人就喘得更厉害,话也说不清。
那个手机号也很快地又打来了一个电话,我看向骆详子,「是要接吗?」他虚弱地点点头。
我刚按下接听,一个声音不开免提也依旧听得清清楚楚:
「喂!你怎么还挂我电话呀?你怎么那么久还没到?」
4.
17:30
曹警官一脸着急,从我那接过电话去给对方解释,大概又得把对方教育一顿吧。
我把注意力放回到骆详子身上他,他依旧疼痛难忍的表情。我打算给他再把身上的伤口处理一下。他嘴巴呢喃着,似乎想说什么。我把耳朵凑近,听到他气若游丝的低语:
「我.....是不......是要......死了......」
医学上把骆详子此刻的痛苦简单地概括成三个字——濒死感。
「没有。急救车应该很快就到了。你刚才吃了那颗药,有没有好受一点?」
「小虎...」骆详子没有回复我,我看到他眼珠子转向了另一侧——他那个还在哭闹的孩子,那大概是孩子的小名。
骆详子突然整个人呼吸变得更加地困难,每一次吸气都尽可能地张大口、扩大鼻孔,像是要竭尽全身力气,胸腔随着呼吸大幅度的起伏。
我用了球囊泵气,也没有缓解。我翻出了一个便携式氧饱和度仪,夹到骆详子手指上。
硝酸甘油没起效,他不是简单的心绞痛。
是什么病呢?在街上的喧闹声和孩子的哭啼声中,我也越发焦虑。
「会不会是急性冠脉综合征?」徐思琪看这边情况比较紧急,把孩子交给了曹警官,加入到诊断中。
这时候,氧饱和度仪读数出来了:82%。「应该不是,他的氧饱和度太低了。」
「肺炎吗?」
「不像。」肺炎虽然也可以有呼吸困难、胸痛的症状。但是肺炎发病不会像这样突然加重,也没有「没有感染发热的体征。」
「也没有胸腔积液。」徐思琪一边在给骆详子做叩诊,一边说道。
「曹警官,你知道什么关于他的信息吗?」我对于他的病史,仍然很在意。
「啊......」曹警官停顿了一会儿,「我也不了解他,只是逮过他几次违规,他说父母抱病在家,一家老小全靠他送外卖来养活。」
「你知道他父母是什么病吗?」
「不知道。唉。」曹警官的话帮助不了诊断。
一筹莫展时,传来一声——「详子!你这是咋了?」
5.
17:30
我抬头一看,一个跟骆详子穿着一样制服的外卖员,正好把电瓶车停在我们身前。
「你俩认识的吗?」我问他。
「嗯嗯,我是他工友。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?」他也一脸焦急。
「他之前有过什么疾病吗?」
「哎呀,这我不知道。」他停顿了一会儿,大概是在思考。
「对了,他倒是前一阵子骑车摔倒,一条腿扭伤了,躺了好一阵子,这才回来上班没几天。唉,结果又摔了,他真的是不容易。」
骆详子的工友自顾自地说着,我听到详子之前的车祸之后,把详子的左裤腿拉起来看了看,「他之前摔的也是左边吗?」腿上大大小小的伤口,有些已经结疤,有些还结着痂,看来是摔过不少次了。
「啊。这我不确定。」
我又把右边裤腿拉起来看了看,一样有不少新伤旧患,看不出什么端倪。
但是当我将视野稍微放大,两条腿搁在一块儿,我发现,左腿要比右腿肿了不少。
脑海里拧成一团的线索似乎一下子捋顺了。
「他最近有说过腿疼吗?」
「欸,有有有!」工友答到,「我今天看他走路还不是特别利索,还劝他来着,但他说不打紧。」
受伤、久躺、左腿肿胀,都指向了——下肢深静脉血栓。
在下肢深静脉的血栓就是一颗地雷。可能因为刚才的摔倒,进入了肺部,导致了急性的肺栓塞,这解释了他的胸痛和呼吸困难等症状。
这是临床上死亡率很高的疾病,但因为缺少特异性症状,常常很容易误诊而耽误治疗。
「徐医生,他应该是肺栓塞。」我严肃地跟她说。她一下就明白了疾病的严重性。
骆详子的情况可能是高危型肺栓塞,这是死亡率极高的疾病。
骆详子需要抗凝、溶栓治疗。能不能活下去,只能看他的运气了。
6.
17:35
救护车到了。
我跟他们交代了详子的病情。
随车医生问:「你们谁跟车?」我、徐思琪、曹警官、详子的工友四人面面相觑,而孩子还在曹警官怀里,哭到没声。我一眼看去,孩子嘴巴黏膜里也有一团瘀斑。
最后曹警官出面,拍了拍详子的工友「你跟他去吧,你俩的电瓶车我帮你们保管着,到时候出院了来我们交警大队拿。」
工友「嗯」了一声,我上前去叮嘱了他几句。
救护车鸣着笛开走了。
徐思琪凑上来跟我说:「你刚才跟他工友说了啥?」
「没啥。」
「好吧,这大哥也挺不容易的。刚才他那工友,跟我说,他不仅上有老下有小,老婆还跟了别人跑......也难怪」徐思琪叹了一口气「可能偶尔忍不住,就把气撒在孩子身上了吧。」
「那个孩子身上的淤青,可能不是他爸弄的。」
「那是刚才摔的吗?不像呀。」
「你看了孩子嘴巴里面了吗?好像也有瘀斑,也有可能是......」我停顿了一会儿,想起了骆详子抱着孩子摔倒、呼吸困难前看孩子的目光,然后说——
「血液系统疾病。」导致出现瘀斑的血液病有很多,但没有几个值得庆幸的。
「啊!你确定吗?」徐思琪惊讶道。
「不确定,只是一个猜测。」
7.
8.28
「您的外卖。」
「放桌上吧。」我把注意力从病人身上移开,又接了句「谢谢。」
这是每天中午发生在我诊室的对话。这个夏天,我很久医院了。我试过在户外37℃时去吃了一顿午饭,出了我一身汗。只要十一点多在手机下单,我能在12点时吹着空调吃外卖。
我一抬头,发现这张面孔有些熟悉,「欸,你是之前在中山路摔倒那个......骆详子吗?」
详子已经放下外卖,准备走了,又拧过头来:「你是......丁医生?」
「嗯,你现在怎么样?你那个孩子呢?」
「唉。」他叹气后想了片刻「挺好的。」这个年纪看着比我要小的骆详子,似乎比我经历了更多沧桑。「您先忙?我还有一单外卖,先走了。」
我想求证一下我当时的猜想,但他很快地便走远了
我看到他走路时,脚步还是有一些不利索。
8.
你有注意过身边的外卖员吗?
在这之前,我也没注意过,但自从接诊了骆详子,我时不时会观察他们——
很多外卖员下电动车时,就开始一路小跑;楼层不高,电梯迟迟不到的时候,他们会焦急地去寻找楼梯口;有时候为了不扣钱,他们也可能餐没送到就点了「送达」。
我想起了《半斤八两》里的歌词:我地哩班打工仔,一生一世为钱币做奴隶。(我们这些打工仔,一生一世为钱币做奴隶)
比起用月薪、年薪衡量自我价值的「白领」,他们更能体现「时间就是金钱」。
他们一单能赚7.5元钱,而且,前提是——没有迟到、没有差评。
7.5元听着可少,跑四五单或许还不能在网红店买上一杯奶茶。
但外卖平台的兴起,诞生了过百万名的外卖员。每天上千万个嗷嗷待哺的外卖用户,等着外卖员投喂;也靠着一单单7.5元的配送费,一些外卖员撑起了自己的家庭。
「他对她,对自己,对现在与将来,都没办法,仿佛是碰在蜘蛛网上的小虫,想挣扎已经来不及了。」
下回预告
下班时候,我遇到了徐思琪。
我把遇到骆详子的事情告诉她。
聊着聊着,她突然提起:「对啦,上次那个问题你还没回答我。」
「啥?」
「你八年制读完怎么会医院?」
我的脑海里回想起了在北京时候遇到的那个病人。
-待续-
作者按
1.故事是基于医学知识上的文学创作,人物与情节属虚构。
2.外卖员抱着孩子送外卖的场景,是我在真实的新闻报道中看到过的。但是:这样很危险!
3.如果你往回看文章的配图,会发现很多线索已经埋在里面了。
4.深静脉血栓,除了受伤、久躺等诱因,长时间久坐也是一个很常见的诱因。
5.生活不易,多点体谅。不要轻易给外卖小哥打差评。
本文经由
心血管内科硕士、重症医学博士、副主任医师胡远东;
首都医科医院血液科副主任医师、医学博士王国蓉;
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主治医师连亨宁
审核
—参考文献—
[1]葛均波徐永健().内科学.9thed.Beijing:人民卫生出版社,pp.98-;-.
[2]StephenCBoos,MD,FAAP().疑似儿童躯体虐待的鉴别诊断.[online]Uptodate.